古镇盐工的爱恨情仇:盐骚(44)

这天正好有风,火苗借着风向四面八方奔跑着,变得越来越强盛,呼啦啦地覆盖了这座深宅大院……

杨延光这日去了藏春楼,叫了几个姑娘在后溪河边的花船上饮酒作乐。自从得知蒲青莲和夏子谦偷情后,他就再没有碰过她,时不时地跑到藏春楼来寻开心。他这一生已经娶过好几个老婆,都无一善终。他灰了心,也不再起另娶的念头了。好在有了儿子,杨家的香火得以延续,再不再娶也就无所谓了。

他在花船的第二层,看天气好,吩咐把桌子摆到了船头。银红弹着琵琶,一个姐妹吹着箫,一个姐妹唱着小曲,两个姐妹在一旁劝着酒。他左拥右抱,耳边听着乐声与软语娇声,鼻中闻着女人身上的花粉香,嘴里喝着醇香的酒,晒着冬日的太阳,忘却了现实的种种烦恼,觉得很惬意。

突然一个仆人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,口中喊道:“老爷不好了,家里失火了,宅子都烧光了!”

杨延光一惊,问道:“好好的怎会失火?我娘和孩子伤着了吗?”

仆人回道:“人没伤着,只是火势太大,东西都来不及抢出来。有人看见蒲青莲从树上跳墙逃走了,一定是她放的火!”

杨延光只觉胸口猛地被人抡起大锤狠狠地砸了一下,痛不可当,他万万想不到,蒲青莲会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报复他。他以为她只是一只小蚂蚁,翻不了天,他要捏死她太容易了,想不到蚂蚁会放火,烧掉了他的家业!

他感到天旋地转,站立不稳,在银红她们的惊呼声中,一头从两层楼高的船头栽进了后溪河里,溅起巨大的水花……

杨延光掉进后溪河里,头受了伤,回来病了一场,躺了半个多月才好。他的瞎眼老娘见祖上留下的老宅被一把火烧毁,气得中了风,不仅不能动弹,连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盐工(13)

想起瘫了的老娘,被付之一炬的家产,杨延光就气得牙痒痒。放火之后蒲青莲就失踪了,杨延光派人到处去寻找都没有找到,他以为她逃到外地去了,又派人去各地找寻。但人海茫茫,上哪儿去找呢?一想起这件事,杨延光就要发疯。

蒲文忠惊闻此事之后,天天晚上做噩梦,梦见夏子谦、蒲青莲来向他索命。他没有想到,蒲青莲性子会如此烈,竟做出这样的事来,他觉得大家都疯了,都红了眼想杀人放火……

这件事发生后,杨延光就把蒲文忠辞掉了,不仅撤掉了他的总灶头,还不许他再在杨家任何一个灶干活了,这意味着把他永远从杨家驱逐了出去。

想起过去的种种风光,蒲文忠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似的。一直以来,他都以为他的荣华富贵是在杨延光身上的,所以他卖命地为杨家做事,此时却意识到,这一切其实也是系在蒲青莲身上的。他以为女孩子嫁了人还能怎样?却不料她敢如此暴烈地反抗命运,毁了杨家也毁了自己。

宁河镇上的其他大灶老板都不愿用蒲文忠,即使杨家不要他了,他们也还当他是杨家的人,对他提防着。这也难怪,这些年,他没少替杨家做事,当然其中少不了和别的大灶明争暗斗的事。他只能到一些小灶去混口饭吃了,这些小灶老板还是看重他熬盐的技术的,但他心里明白,在这些小盐灶干下去,也只能是糊口而已。

人们对蒲青莲放火之举议论纷纷,对她的离奇失踪更是百思不得其解。如果说她是逃到外地去了,没有人看到她乘船离开,或是从通往外面的山路走掉。如果说她是死了,河里山间都没见到尸体。如果说她藏起来了,为何没有一点活动的痕迹,她靠什么为生呢?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,她就这样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。

那天放火之后,蒲青莲趁大家乱成一片的时候,从后院爬上了那棵大树,翻墙而去。

在树上的时候,她最后望了一眼这个让她窒息的深宅大院,感到自己像逃出牢笼的鸟儿一样,从此将拥有自由的天空,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囚禁她。她知道这精美的宅院即将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,是上天和她一起毁掉了这个曾经显赫的宁河镇第一大盐灶,她觉得是上天听到了她心里的诅咒,这一刻,她开始认同婆婆对她的评价——是个灾星,不然,何以夏子谦因她而惨死,而显赫的杨家也终于在她的最后一击中彻底衰败。

无论当初是怎样一步步弄成今日之结局的,这一切终于就要结束了。

她真的如同鸟儿一样轻盈地跳到墙头,翻墙而去。她步履匆匆,毫不迟疑地向云台山走去。

爬上山,来到当年和夏子谦一同许下誓言的信泉旁,蒲青莲站在锁龙桥上,想起夏子谦曾指着泉水说:青莲妹妹,信泉为证,我会一辈子爱你疼你,永不负你!如今,他虽然去了,却是信守自己的诺言的,在他短暂的一生中,一直都对她很好,未曾负过她。

她也曾指着信泉发誓说:子谦哥哥,信泉为证,我也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人,除你之外,绝不另嫁他人!此刻,她望着泉水说道:“子谦哥哥,我没能做到不另嫁他人,但这辈子我只爱过你,没有爱过别的人!子谦哥哥,我的心永远是属于你的!”

酉时到了,信泉准时涨起水来,看着一如既往翻腾着的泉水,蒲青莲觉得恍然一梦。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情景,中间这些岁月都不存在了,她还是那个没有结婚生子的小姑娘,和心上人一起在这里山盟海誓……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饥民(1)

穿过那些阴森的溶洞,穿过狂风呼啸着仿佛有妖怪出没的风洞,蒲青莲来到了那个有着金盆映日奇景的溶洞。天色已近傍晚,没有太阳,也就不可能有金盆映日的景象出现。但从洞中射下的天光,还是映照得洞里比别处亮堂,那光如同一个大光柱从天上径直照下来,照到正对着的湖面上,使那一处形成一个圆圆的光圈。

由于天气寒冷,那碧绿的湖面上起了一层白蒙蒙的雾气,看起来反倒热气腾腾的。在天光的映照下,似雾气缭绕的仙境一般。湖水的绿不再是清澈的晶莹剔透的,而是冻住了似的黏稠的绿,仿佛伸出手去,就可以把那绿一把掬起。

蒲青莲走到水边,一件件脱去笨重的冬衣,脱得干干净净,一件不留,寒冷使她不由自主将双臂抱在胸前。她战栗着慢慢地、一点点地走进水中,水渐渐漫上她的腿、她的腰、她的胸口,寒冰一样的水如刀子般锋利,缓缓地切割着她的肌肤,带来冰凉的疼痛。

整个身子浸入水中之后,寒冷如一床被子把她包裹了起来。当她站立不动的时候,她不再感到冷了,而当她继续走动起来的时候,水像寒风一样吹过她,使她瑟瑟发抖。

她缓缓地走到了那处天光形成的圆圈里,丝丝雾气在光线里升腾回旋着,好像要把她的灵魂带走。她知道这里就是那次呈现金盆映日奇景的地方,是她和子谦哥哥第一次肌肤相亲的地方,虽然没有金色的太阳,没有子谦哥哥的怀抱,站在这里,她仍然感到非常的亲切和心安。

她举起双手,伸向空中,沐浴在圣洁的光线里,感到自己已经洗去所有的罪孽,变得无比洁净。她一次次掬起湖水,兜头淋下,冲洗着自己,那水如一把把寒冰做成的小刀,划过她的面颊,又无声无息地融入水中,消失无踪。

回到岸上,她换上了一套白色的衣裙,丝绸的料子细滑无比,轻轻地妥帖地抚着她的肌肤。她坐在湖边,用一把弯弯的木梳细细地梳理着黑色的长发,木梳上面刻着一棵桂花树,树下有一只小白兔。这把月亮般的木梳子是夏子谦在多年前为她做的,只因有次她开玩笑说要把弯弯的月亮当梳子……

妆罢,她站起身来,喃喃说道:“子谦哥哥,你不会寂寞了,我马上就来陪你,再也没有人可以把我们分开,我们会永远在一起……”

一个多月之后,住岩洞的郑三到山上捡柴,追着一只野兔来到了这个溶洞,看到一幅令他永生难忘的画面:一个白衣飘飘的女人悬在湖面上,在迷蒙的天光中,如同刚从水面冉冉升起,又好似从天上刚刚降下……仔细一看,女人是用两条藤蔓系在湖两旁的钟乳石上,然后再把自己挂到上面去的,也不知她是怎么爬到中间去的,更不知这么费力地寻死是为个啥。

这个白衣女人低垂着头,长发披散下来,遮住了面孔,僵直的身体纹丝不动地定在半空。突然,不知是有风还是怎的,她滑溜溜地打了个转,白衣飘扬,面上的发丝飞起,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……

郑三吓得一个激灵,丢下手里抱着的枯枝,转身便逃,嘴里大喊着:救命啊,有鬼啊!有白衣女鬼啊!

他凄厉的叫声回响在山间,惊起一只黑色的鸟儿,也呱呱叫着飞上了天空。阴霾的天空下,宁河镇静静地依山傍水而卧,大雪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,不动声色地将一切掩埋。

春天终于在人们的翘首以盼中到来了,春天让人们看到了希望,但春天也是青黄不接的季节,饥饿还是在继续着。好在这一年满山的竹子都结出了竹米。那竹子先是在枝丫上开出细小的花朵,然后结出来像稻子一样的东西,有一层壳,去掉后蒸着吃,不粘锅,还有油气,解救了不少宁河镇上的饥民。

听老人们说,竹米不是年年结,在上天解救饥民时才会结。镇上的人们对老天爷又有了好感,觉得它虽然降了不少灾给宁河镇,却也没有完全抛弃这镇上的人们。

常福生一家,艰难地度过了这个冬天,也开始计划重新把窝棚搭起来。这年冬天的大雪,连镇上的房屋都压塌了不少,何况他那个用竹篾席、竹片搭成的简陋窝棚。在多次重建之后,他放弃了想靠这个破棚子过冬天的打算,带着老婆孩子像郑三一样住进了山上的岩洞。好歹岩洞不怕雪压,又能避风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饥民(2)

郑三是个热心肠,见常福生也走投无路来住岩洞,一家人除了一点锅碗没啥东西,就送来了一些自己种的土豆,又教他们怎样在山里觅食,才让他们熬过了这个冬天。

采采是个随遇而安的孩子,只要跟父母在一起,住在什么地方都无所谓,她都高高兴兴地把那里当成家。这个冬天,她冻得手脚和耳朵都裂了,却奇迹般地没有生病,好好地活了下来。

听说常福生一家要回到河边去住,郑三说:“你干吗还回那里去呢,搭棚子多费事,冬天被雪压,夏天被水淹的。”

有一年夏天,河里不停涨水,常福生也只得不停搬家,竟搬了七次。连采采都成了建房高手,能帮着大人很快再搭建起那个篾折房子来。她还对常福生说,咱们为什么不造个可以拔起来扛走的房子呢?

常福生听郑三这么说,呵呵笑道:“老哥,你不知道,我这人是水命,天生喜欢水,离不开水边呀!”

郑三也笑道:“我看你就是当船工的命!亏得你老婆孩子跟着你东奔西跑,啥怨言也没一句!这辈子啊,你也算是个有福人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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